这个冬天,似乎会来得更冷一些。
唯有于雪中取火,且铸火为雪。
一八八九年的新年,一月三日的傍晚,在意大利都灵的一条大街上,尼采看见一个车夫正在鞭打一匹马,一鞭接着一鞭,面目凶横狰狞。
而那匹马扭曲的脸上,全是痛苦。
看着这情景,他突然奔过去,高喊:“我的受苦受难的兄弟啊!”继之放声大哭。
随后他神经失常,完全疯了。
这一年,他45岁。一直到他逝世,其间有11年,基本上是在疗养和精神病院度过。
在此前两年,尼采深深喜欢上了去世不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。他一遍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《罪与罚》。
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详细陈述了《罪与罚》的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做过一个可怕的梦:拉斯科利尼科夫梦见自己回到童年,大概六七岁时,一个节日的傍晚,和父亲一起在小城里散步。这时,他们父子俩看到一辆满载货物的大车,拉车的却是一匹小母马。
小母马就是一匹庄稼人养的,那种又瘦又小,黄毛黑鬃的劣马。这样的马,平时可以常常在乡间看到。有时它们拚命用力拉着满载木柴或者干草的,如小山一样高大的大车。每当大车陷进泥泞或车辙里的时候,赶车的庄稼人就会用鞭子狠狠地抽它,咬牙切齿地打。鞭子劈头盖脸地落在马身上,脸上,打下来,眼睛上。
梦中,小小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就那么同情、那么怜悯地看着这可怕的景象,几乎要哭出来。而这时,妈妈总是拉着他离开小窗子,不让他再看。
这种梦时常再现。
有一天,他梦见父亲抱着他走在街头。他看见一匹瘦小的马停在酒馆门口,身后是一辆大车。驾车的,是一个醉醺醺的车夫。他让从酒馆出来的同伴都坐上车,吆三喝六地要送他们回去。可那马实在太瘦小了,拉不动这么多人。车夫毫不怜悯,一鞭一鞭的使劲地抽它。
忍痛挣扎着,可小马还是没能起得了步,车上的人太沉了。车上的人纷纷跳下车,加入了抽打的行列。可是此时他们鞭打马,早已不是为了让它奔跑起来,而是为了取乐,为了发泄。他们大喊,高呼,唱歌,吹口哨,嘿嘿笑。
小小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此刻实在忍受不住,他跳下了父亲的怀抱,跟着那匹马奔跑。看到那些人怎样抽打它的眼睛,照准它的眼睛猛抽。他哭了,泪如泉涌。
打马的人中,有一个人的鞭子碰到了他的脸,他竟然毫无知觉。他伤心至极,大声叫喊。
就在此时,他忽然看到路边有个须发尽白的老头,摇着头谴责那虐马的人。
他伤心又无助地跑向那老头。
一个女人拉住他的手,想要领他走开,但他挣脱出来,又跑到马跟前去。
那醉酒的马夫还在虐马,不过此时手中的鞭子已换成铁棒,一棒又一棒重重打在马身上。
“打死它!”有呼喊声响起。
那群喝得醉醺醺的小伙子继续挥舞鞭子、棍棒、辕木,朝着那奄奄一息的母马。
最终,马伸着脑袋,痛苦地长长吁了一口气,慢慢断了气。
许多人在围观,在议论。
小拉斯科利尼科夫已无法控制自己。他高声叫喊着,从人丛中挤进去,冲到那匹黄毛黑鬃马前,抱住鲜血淋漓、已经死了的马脸……
就在这一瞬,已经追了他好久的父亲一把抓住他,终于把他拉出了人群。
《罪与罚》中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梦中的这个场景,慢慢的深深植入尼采的脑海。
一八八年五月十三日,尼采在给友人的信中说:
“冬日的场景。一个老车夫,带有极其残暴的犬儒主义表情,比四周弥漫的冬天还冷酷,对着他的马撒尿。那匹马,可怜的、受虐的造物,四下张望着,充满感激,非常感激。”
入秋以来,天气陡然入寒。放眼大地,大江南北尽苍茫。
也看叶红,也听风吟,也眺流云,也送飞鸿,也煮老茶,也尝新米,却难以成文。
这个社会,有太多当牛做马的人,也有太多暴虐的马车夫。
尼采写下《我们是难以理解的人》,说的是每个人都会常常抱怨被人误解,被人误判,遭人厌恶或毁谤中伤。命中注定如此。
尼采的思想难理解。尼采的心难进入。
可是,这世上马车夫的心往往比尼采的心更难进入。
一八八九年新年的那天傍晚,在街头抱着一匹马的头哭泣的他,没有说过将会由谁来惩罚那些凶残虐马的车夫,由谁来喝令他们放下鞭子,只是说:上帝死了,我们自己必须变成上帝。
这个冬天,似乎会来得更冷一些。
唯有于雪中取火,且铸火为雪。
尼采:上帝死了,我们自己必须变成上帝。
2016年10月31日晚拍摄。
注:本片背景音乐来自虾米音乐,林海《月光边境》。
附言:近日公务繁琐,期待一周之后告一段落去静静看各位博友的字。问各位秋安!
评论